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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做了无益之事

         舒国治在《流浪集》里谈睡觉时引了一个小故事:有客至,见主人正睡觉,枯燥无聊,于是也 酣然入睡,主醒,见客睡,不忍叫醒,遂自己也去睡,如此往复,二人一醒一睡,终于客人一程好睡后飘然而去,主人醒来见客已去,返身继续梦乡巡游。舒国治言 道,故事透出两件情节:“一者,主客二人皆散漫,生活悠然之至也。二者,他们所处的时代与地方,必是泰然适然到令人瞌睡连连,如中国的明、清,或美国的南 方(《乱世佳人》之庄园岁月)。”想要安然,倒未必要生在哪个时代,读古人的文字,亦多铁马金戈,多焦灼困顿,多失意惶惑。如《乱世佳人》里的郝思嘉、白 瑞德,何尝有过舒国治那样恬然入睡的好心情。 
   
  舒国治的生活是走走停停,《北京一日》、《上海日记一则》,看这位仁兄在地球上人口聚集最为繁盛的街头无事闲荡;《路漫漫兮心不归》,在美国 西部的荒莽中,开着一辆旧车,在“横竖交错、高低起伏、此来彼往、周而复始”的公路上游逛;台北的市廛,大陆的叠乱山影,行之愿行,止之愿止,是“行到水 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偶然值林叟,谈笑无还期”的潇洒放浪。能行能睡,一路行走不为什么目的,不操着何等宏图伟业的使命,渴了,路边啜一杯茶,饥了,买几个 蟹壳黄的烧饼。恰如《流浪集》的副标题:也及走路、喝茶与睡觉,舒国治这册文集叙述所及正是流浪中的此等琐事。 
   
  不看杂志,不看报纸,不看电视,舒国治说“有了流浪心念,那么对于这世界,不多取也不多予”。不多予这件事好做,无非是葛朗台似的把自己的口 袋看紧,不多取就难了,放在手边,予取予求的日子,岂不羡煞旁人。得不到咽咽口水也罢了,若是唾手可得的好东西,有几个人会吝惜那一口唾沫。书里自可轻描 淡写行云流水般拂过,穿行于繁华,面对人世间诱惑,能不多求,已是最大的修行。舒国治说“远走高飞,亦关乎人的气质”,或者真是气质使然。 
   
  舒国治的文风有知堂的枯涩、冲淡和趣味,虽在东洋美洲流浪日久,文字间还是中国古代名士的风标。舒国治是“今之古者”,古雅这种东西未必和现 代生活排斥,但一定不是套上一件唐装,摇上一把折扇,吟一首“西江月”的事。中国人说“古道热肠”,古时未必好过今日,今日也是将来的古时,冷心与热肠并 不会有多大区别,但“古道”是历史筛滤,存留下的良善与正直,因而与浊世迥然有别。舒国治的古意是文字间的晚明烟云,是行走中古之隐者的散逸与宁淡。 
   
  舒国治讲一个故事:一美国人开车行至西部荒野,见路上有人拦顺风车,开车人未停,一闪而过,走了很久又后悔返回,见拦车人已不见踪迹,站过的 沙地上用树枝划着两行字,其中一句是:“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”,舒国治翻译成“野岸伫久亦是家”,古意盎然的译法,要是让我译,我愿意直译成“待久了地方就叫家”。“客舍似家家似寄”,想想,不过是匆匆人 世的旅人,愈粘着于高楼华厦,失去的快乐愈多,正如手中握沙的烂俗比喻,握得愈紧,流逝的愈快。那么,何处不是家呢?流浪这件事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。 
   
   文集最后一篇,舒国治花了极大篇幅写美国流浪汉的旧史,其中述及一个八十三岁的老流浪汉,每年仍要出去流浪四个月,别人问他为何,他说不为什么,就为流 浪。何谓有意义的人生?你怎知今日奔忙着心之事,必是人生意义所在?“值此腥风秽雨浊世,则痴人愈发要痴,愈发要抱残守缺。不痴若何,莫非有益。有益复 何,终做了无益之事。”舒国治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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